在漫长的文本互译互释过程中,无论是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之概念命题的内涵在中文语境中都发生了一些根本改变。我们现在说的一些中国哲学的语词,很难说来源于东方或者西方。比如说“思辨”,从中国的词源来讲,是慎思明辨;但由于对西方哲学的引入,“思辨”这一概念便有了非常丰富的哲学蕴涵,其中许多意涵都来自西方的概念规定。比如我们可以说思辨是指区别于经验的超验思维,也可以借由黑格尔,说思辨是区别于知性逻辑的思辨逻辑。在这个意义上,今天我们所谈的“思辨”这一哲学语词,已经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时代内涵,是中西合璧的产物。“矛盾”概念也是如此,从韩非子寓言中所提到的最初的语义矛盾,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矛盾,再到黑格尔所说的事物本身的客观矛盾,我们发现,矛盾这样一个古老的汉语词汇也具有了现代哲学的诸多意义。其他的语词,甚至包括辩证法、实践,都是如此。实践在中国的古典语汇中可能就指道德实践,但是有了黑格尔通过主奴关系的辩证法、通过劳动陶冶事物的理论,我们便知道了黑格尔意义上的生产实践;再从马克思到毛泽东所说的三大革命实践,我们能够发现,实践这个语词也已经发生了多种变化。应该说,百年来中西哲学间的碰撞,已经将我们认识中的许多概念赋予了新的意义。
我们在最一开始,是用中国语词翻译外来著作,这叫格义;然后又通过外来哲学丰富我们对中国传统词汇与概念的理解,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反向格义。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中西哲学的比较、中西哲学的异同实际始终是大家绕不开的一个思想任务。对此,笔者有三点想法。
第一点就是,西方哲学形而上学自我批判的这个过程究竟应该怎样理解?我们排除分析哲学、科学哲学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这点我们不去讨论。仅就德国哲学来说,我想应该区分康德、黑格尔所说的两种形而上学。康德和黑格尔都批判18世纪的知性形而上学,在我看来,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划界已经基本完成了对柏拉图主义形而上学之可能性的批判,因为无论是他对上帝存在论证明的反驳,还是他著名的四个二律悖反,实际已经分别证明了理性神学的形而上学的不可能性、宇宙论的形而上学的不可能性、心理学的理性形而上学的不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尝试着对西方形而上学进行根本的摧毁和批判。当然,他又通过实践理性批判重新确立一种道德形而上学的可能性。而与康德不同,黑格尔仍然处在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建制之中。伽达默尔有一个说法,说德国唯心论的辩证法已经开始了对实体本体论的摧毁和消解。我也认为,如果说黑格尔仍然坚持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的这种分割和对立,好像并不符合黑格尔哲学的本质——黑格尔哲学可能已经是典型的道器不割、体用不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认为,如果把哲学看作只有在超验的、超越的、超感性的世界中才能确定的真理和实在,那么,黑格尔哲学显然是柏拉图主义哲学,因为它的绝对理念是完成了理念论的可能的最高形式;但是在另一方面,完成恰恰是摧毁,完成也是消解。此即说,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一方面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另一方面也开始了对西方形而上学的消解。伽达默尔的那篇文章《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已经非常明确地指出了黑格尔哲学的否定性原则实际上已然包含着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消解。
第二点就是如果从形而上学基本建制的角度去切入中西哲学的根本差异,如何能够把这样一个根本差异同中国哲学史界关于对中西哲学差异的理解相互勾连。对于这一点,我认为可以采用情态性展开的存在论进路。此即说,对形而上学基本建制的差异性分析也需要引进对“知、情、义”三者的考量。不仅是道器、体用、形上形下,中国哲学的内部还存在着一种带有情感色彩的世界展开方式。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便是,中国哲学乃是一种区别于柏拉图主义的存在显示,它以一种非柏拉图主义的方式展开对世界、对存在的一种理解。前几年,我也曾探讨过中西哲学间的差异问题。我当时主要以“体验”为抓手,认为中西哲学能够汇通的本体论前提是生命领会和精神自觉。在我看来,中西哲学都来自对生命的领会,对人的精神的自觉。西方的柏拉图主义哲学,领会到的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理性能力,所以充分地实现人的理性能力,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沉思的最高的幸福。我们可以认为,这样的观念展示了西方哲人的一种生活理想,因为他认为实现理性的能力就是一种接近神性的、区别于动物性的能力。所以,西方的知识形态主要就是知识论和认识论。基于对人的理性能力的自觉,西方思想家会认为,充分实现理性的能力便是人的使命。与这种希腊理性精神相对,我提出了另一个概念——中国德性精神。中国哲学意识到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在于人有动物所没有的道德能力。所以,充分地去实现人的道德能力就是中国哲学的使命。这种道德能力的实现实际必然是德性论、修养论,区别于西方的知识论、认识论。在我看来,秦汉以后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实际一直处在进退之间,进亦优,退亦优。我们也可以称之为达穷之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知识分子来说,达不可能达过皇权,穷一般也不会穷至底层。实际上,中国精英知识分子就是在这种进退穷达之间去寻求一种最优雅、最美好的生活理想,所以才有兰亭聚会,才有赤壁夜游。甚至《红楼梦》里的姑娘们也有即景联诗,这是他们的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用金岳霖先生的话来说,在极端情况下,中国哲学家的传记就是他们的哲学,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知识分子们实现自己的哲学,把哲学落到实处,落到自己的优雅的,甚至是美感的,也包括形上的思辨生活方式。
最后一点乃是,在当代世界哲学的语境下,在今天中国哲学的语境下,我们做出这样一个中西哲学根本差异的区分,到底会把我们导向一种什么样的当代哲学?西方哲学肯定是一种后形而上学,而我们最后也需要在这种后形而上学的语境下思考问题,而不能脱离实际。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